元封三十年,八月十五。

  中秋夜,我迎来了不速之客。

  此人一身黑衣,脸上戴着面具,露出一双眼睛。

  我并无惧色,请他坐。

  他对我的淡定,略有诧异。

  坐定,我请他开门见山。

  他也不废话,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:把这个每天放一点在太子日常喝的茶水里。

  我把纸包推回去:伤天害理的事,我不做。

  他冷笑:想想你爹娘,想想沈家。

  我犹豫了足足半个时辰,问:“是不是只要每天放一点,你就放过他们。”

  他:“是!”

  我:“我做。”

  他临走前恐吓道:“记住,沈家人的生死,都在你的手里。”

  我等他走后,把白色粉末倒出来一些,尝了尝。

  不是什么致命毒药,但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便可致命。

  我又仔细尝了尝,将尝出的几味草药一一写到纸上。

  然后根据这几味草药,配出相应的配方来。

  他们找错人了。

  我三岁尝百药,进我嘴的草药不知多少,什么草有毒,什么草无毒,我心里一本账。

  世间万物,相生相克。

  有仙丹,就有毒药;

  有毒药,就有解毒的药。

  他只让我把这东西放进太子喝的茶水中,没说我不能再放些其他,与这慢性毒药相克相相融。

  伤天害理的事,我沈杜若就是不做。

  用谁的生死威胁我,都没用。

  这是做人的良知。

  元封三十年,九月初九。

  入夜,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。

  开门一看,竟是萧泽。

  萧泽说太子病了,请我过去一趟。

  我又回到太子府。

  太子一身单衣歪在床上,太子妃在一旁亲手照料。

  我三指落在他腕上,察觉到他皮肤上的烫,就知这病有些凶险。

  果然。

  脉象不是很好。

  我很是疑惑。

  前几日给太子请平安脉的时候,他还好好的,怎么突然一下子病成这样。

  我斟酌半晌,道:“若用普通药,这病需得两个月才能根除;若殿下愿意冒险,半月可药到病除。”

  太子妃问:“如何个冒险法?”

  我:“要添几味猛药。”

  太子妃:“伤不伤身体?”

  “是药三分毒,多少是要伤的,只看后续如何调养。”

  我想了想又道:“殿下这病起于心,由心上来,高烧退后,转于肺,若拖的时间过长,危害更大。”

  太子眼都没睁:“用!”

  太子妃脸色微变,叹了口气,起身握着我的手道:“既然凶险,就劳女医在边上守着。”

  我没有异议,这本就是我的职责。

  元封三十年,九月初十。

  我打了个瞌睡醒来,不见太子,心中大惊。

  焦玉指了指窗户,我顺势瞧过去。

  他背手,站在窗户前,身形与夜色相融。

  我皱眉,上前,“殿下保重身子。”

  他转身看我一眼,“马上又要十五了。”

  我眉皱更紧,“殿下有悲秋伤月的功夫,不如养好身子。”

  话不中听,他脸沉下来。

  我伸手,关上窗,做了一个请的手势:“殿下若想明日病情加重,可继续站着。”

  他看着我,脸色变了几变,最后乖乖上床。

  我跟他到床前,居高临下道:“人的病,都从一个‘思"字来,殿下需少思少想,方可延年益寿。”

  他板着脸,脸色冰冷凶狠。

  我视而不见,命焦玉放下帐帘。

  良久的寂静后,帐中传来一声轻叹,再无动静。

  元封三十年,九月十五。

  整整七天,我连太子的院子都没有出,累了,就在外间的榻上打个盹。

  他的病和我预料的一样,先是高烧,然后肺热咳嗽。

  除了用药外,我让焦玉、太平用烈酒,每隔半个时辰,擦拭太子的手心、脚心,以及额头。

  太子素有洁癖,每日都要沐浴更衣。

  高烧引出一身又一身虚汗,他要沐浴,我不同意。

  他再度脸色冰冷凶猛。

  我仍视而不见。

  直到七日内热都退了,我才允许他用热水擦一擦身。

  夜里,四更更鼓响。

  我像平常一样走进殿中,给太子诊脉。

  他忽地睁开眼睛,反扣住我的手。

  我见他眉头压得很紧,出声安慰:“再有几日,病就好了,殿下忍一忍。”

  他没有松手,哑声道:“沈女医辛苦了。”

  我阖了阖眼睛:“若殿下能再听话些,我便少些辛苦。”

  他笑了,慢慢松开了手。

  我放下帐帘往外走。

  刚走几步,帐里传来他的声音:“沈杜若,我这半生如履薄冰,你说,我能走到对岸吗?”

  我心头狠狠一颤。

  越是站在高处的人,越不会随便说话,他们说的每一句话,都有深意。

  不知道,是不是我在他茶水中放药的事情,被发现了?

  亦或者,在朝堂上,他又遇到了什么事?

  我问心无愧,所以回答得也坦荡,“殿下,你一定能走到对岸,因为对岸才是你的归宿。”

  说完,我便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。

  元封三十年,十月初三。

  太子代皇帝去泰山祭天,我有三日的休沐时间。

  夜里,不速之客又来。

  坐在我面前,依旧蒙着面,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,阴森森地看着我。

  我任由他看。

  慢性下毒的药,我放了,说到做到,没什么可心虚的。

  至于有没有用,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。

  他见我脸色平静,与他对视的眼神不闪不躲,坐了一会便离开。

  他一走,我才发现浑身冷汗湿透。

  心里还是有些怕的。

  这世道真是可笑至极,好人竟然要怕坏人,凭什么?

  元封三十年,十月底。

  太子从泰山回来,脸上虽有风雪,却意气风发。

  代天子祭天,是他做太子这么些年,从未有过的好事。

  我给他请平安脉的时候,想着十月初三的事情,忍了几忍,还是没忍住。

  “殿下,越是好事,越要小心,否则便容易乐极生悲。”

  他微微诧异地看着我,半晌,道:“沈女医可有过展颜一笑的时候?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何时?”

  “病人痊愈的时候。”

  “我九月那场病痊愈,也未见你笑。”

  “我把笑藏起来了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我看着他的眼睛:“因为我高兴了,有人未必会高兴。”

  他太阳穴跳了跳,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,“女医说得很对。”

  我说得对不对,不重要;

  重要的,是你有没有听进去。

  赵霖,对岸不是那么好走的,隔着山、隔着水,隔着多少刀光剑影。

  所以,无论如何请小心一点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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