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见溪年岁大了,眼睛不太好使。

  “巧儿,去把烛火拿过来。”

  陶巧儿拿过烛火,唐见溪凑近了,把帕子展开来。

  “上面不是字,是用针绣的。”

  “绣的是什么?”

  “好像……绣的是一个日期。”

  谢知非声音微微发颤,“是不是七月十四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陶巧儿一声惊呼:“啊,这不是明月的生辰八字吗?”

  谢知非:“还绣了什么。”

  唐老爷又把帕子凑近点,嘀咕道:“还有一行字,只是这绣工有些差,巧儿,去拿纸笔来。”

  拿纸笔,就是要把上面的字一笔一笔地拓下来。

  唐见溪拓的很快,不过片刻,一行清秀的字便赫然出现在纸上。

  “谢公子,这是一句词,共有八字。”

  “是什么?”

  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。”

  什么意思?

  谢知非脸色茫然地看向唐见溪。

  唐见溪拧着眉,想了好一会,突然一拍大腿,“这首词我知道。”

  “老爷,你快说!”陶巧儿比谢知非还要性急。

  “词牌名为《扬州慢:淮左名都》”

  谢知非脑子空白一瞬,“扬州慢?”

  “讲的是词人有一天经过扬州,见扬州一片萧条,心中十分悲凉。

  扬州自古是淮南东路的名城,故称淮左;这里又有一座非常有名的亭子,叫竹西亭。

  他在亭子里稍作停留,想到扬州城曾经的风流繁华,心中感慨万千,回家就写下了这首词。”

  唐见溪趁机还不忘点评几句。

  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。淮左对竹西,名都对佳处,对得算不得巧妙,但胜在工整。”

  陶巧儿压根不想听什么词啊,诗的,她只想知道一件事。

  “谢公子,明月的襁褓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句话?”

  谢知非咬着后槽牙不说话。

 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握成拳头,发出可怕的“咯咯咯”的声音,眼前感觉东西都在晃,桌子在晃,墙壁在晃,人影也在晃。

  晃动越来越剧烈,如同地动山摇一般。

  然后,他的耳边听到了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

  山崩了,地裂了。

  谢知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,也在瞬间塌了下去。

  良久。

  他嘴唇轻颤:“是什么意思,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知道,也不能对你们说。

  他抬起眼,看着唐见溪。

  唐见溪被他充血的眼睛吓到了,“谢公子,你……”

  “我很好。”

  谢知非站起来,“有没有水,我想先洗把脸。”

  “有,有,有。”

  陶巧儿走到里屋,端出一盆冷水,放到一旁的小几上,“我再添点热……”

  “不用,就冷水。”

  山里的水,冷的刺骨。

  谢知非把整张脸都埋下去,身体狠狠打了个激灵,一下子就还了魂。

  他僵立片刻,终于在唐见溪夫妇焦急的目光中,缓缓开口。

  “静尘的棺材已经合上,她的心魔是陆时,那一段锣声是陆时中举游街的大锣和唐家戏台上的小锣,发出的声音。”

  唐见溪一拍额头:“哎啊,我想起来了,是同一天。”

  “严如贤死了,李兴的女儿丽妃死了,李兴和他两个儿子也难逃一死,陛下下了罪己诏,这一切……”

  谢知非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。

  “一切都是陆时做的。这二十六年,他爬到这样一个高度,活成一个孤种,就是想为你们的先生,为唐家讨一个公道。”

  谢知非把帕子塞进怀里,深吸一口气,“他之所以这么做,是先太子的意思。”

  “什,什么?你说什么……”

  谢知非的话,让唐见溪的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,气息都不稳了。

  “太太。”

  谢知非转动眼珠,落在陶巧儿的身上。

  “如果你想让唐明月一辈子平平安安,就把这襁褓烧成灰,扔河里,埋土里,怎么着都行,就是不能留下来!还有……”

  他的声音陡然变厉,眉目深沉冷峻。

  “刚刚我说的每一个字,包括这块帕子,你们都咽进肚子里,带进棺材里,连唐明月也不要告诉,这一趟只当我没有来过。”

  陶巧儿完完全全被谢知非的话惊到了,吓得一动也不敢动。

  “下面,我想洗个热水澡,吃一顿热饭,然后好好睡一觉,明天一早我会离开。”

  他从怀里掏出信。

  “这是唐明月给你们的,过了中秋,她就会动身回木梨山。”

  谢知非把信放下,转身走出去。

  手正要去开门的时候,他又转过身。

  “以后,别让唐明月去京城,就留在这木梨山,太太平平过日子,我会来看她的。”

  男人远去的身影,像四周沉默的群山,与夜色融化在一起。

  陶巧儿刚想问一句“你来看她做什么”,目光一偏,见男人已是满面的泪水。

  “老爷?”

  她一声惊呼。

  山里的夜风,很大。

  朱青等在半路,见谢知非走近,忙迎上去:“爷?”

  谢知非点点头,没说话。

 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,朱青好几次挑眼看看三爷的脸色,欲言又止。

  到了客院,谢知非停下脚步,“先洗澡,再吃饭,再让人送壶酒来。”

  朱青吸气:“爷,咱们是要在山上住几天,还是……”

  “明天一早出发,赶回京里过中秋。”

  谢知非说完,再不开口说一句话,饭也只是垫了两口,一壶酒喝完,倒头就睡。

  朱青吹灭了灯,掩上房门,默默地守在了外面。

  酒能助眠,谢知非头一挨着枕头,便没了知觉。

  下半夜。

  各种杂乱的梦,纷至沓来。

  一会是他和淮右躲在窗户下,屋里父母在低声争执,爹摔门而去后,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声。

  一会是淮右眼泪汪汪的扑进他的怀里,哽咽地问他:“哥,娘为什么不喜欢我,我哪里做得不好?”

  一会是爹厉声对他呵斥:“你妹妹身子弱你不知道啊?带着她爬高上低,万一摔出个好歹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
  最后的梦境,是在夏天的午后。

  他和淮右困极了,睡在榻上,娘在一旁给他们打扇。

  不知为何,扇子停了,他觉得热,迷迷糊糊睁开眼,入眼是娘冰冷的眼睛,正死死的盯着……

  他被那双眼睛里的阴毒吓了一跳,毫无预兆的惊坐起来。

  梦,倏的惊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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