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康元年的中秋,如期而至。

  辰时二刻,从别院的角门一前一后,驶出三辆马车。

  一辆是朱府的马车。

  车夫跟了朱府大爷多年,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;

  一辆是季府的马车。

  季府抄了家,肉眼可见的落魄起来,马车比不上从前的豪华,瞧着简易了许多。

  一辆是别院的马车,驾车的是别院的车夫。

  三辆马车驶出巷子后,向不同的方向驶去。

  跟哪一辆?

  盯梢的头儿打了个手势,每一辆都跟着一人,不能跟丢。

  一盏茶后,别院走出两个人。

  盯梢的一眼就认出这两人是谁——

  一个是小裴爷身边的贴身侍卫黄芪,另一个是韩家堡的新任堡主韩煦。

  黄芪和韩煦翻身上马,一同离开了别院。

  “跟上去!”

  “是!”

  朱府的马车停在朱府门口,朱远墨从车里走出来。

  朱远墨步履匆匆的进了府里,半个时辰后又步履匆匆的拎着个包袱出来,一头钻进等在角门口的马车。

  车夫一声“驾——”,直奔南城门而去。

  季府的马车一路往北,出了北城门后,又走了一个时辰,然后在一间普通的房舍前停下。

  季海东跳下来后,转身,伸出手。

  一只白皙的手落在季海东掌心,季海东握住,另一只手轻轻一抄,从车里抱下个女子。

  那女子披了件斗篷,带着面纱,把脸遮得严严实实,只从身段看,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。

  别院的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出西城门,在官道上走了半个时辰,拐道往山上去。

  到了半山腰,马车在水月庵门口停下。

 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跳下马车后,双手从马车里扶出一个老尼。

  小姑娘想跟着老尼进庵门时,被老尼呵斥住,她撇撇嘴后,就在庵门外无聊的等着。

  老尼进去的时间不长,再出来时手上也多了个包袱。

  两人上了马车,马车下山,继续往西行。

  黄芪和韩煦骑马去了京城的韩家驿站。

  下马后,韩煦把缰绳一扔,叫来掌柜和黄芪对接,自己则背着手进了驿站。

  黄芪和掌柜一通攀谈,掌柜命小伙计掏出一张纸,黄芪大拇指沾了点红泥,按上手印。

  随即,掌柜叫来两辆马车,四个伙计,命他们跟着黄芪走。

  黄芪翻身上马后,先去了谢府,半天时间,谢总管领着人搬出两个箱笼。

  紧接着,黄芪又回了自家裴府,又花半天时间,整理出两个箱笼。

  天色暗沉的时候,黄芪领着人去百药堂,从百药堂里拿出两个大包袱,最后一行人直奔别院。看書菈

  别院的东西显然已经预备好了,整整四个大樟木箱子。

  伙计说东西要再开箱清理一遍,黄芪无奈,只得跟着两辆马车回了韩家驿站。

  到了驿站,伙计先把车上的箱子一一搬下来,然后打开,取出里面的东西。

  一个伙计清点,一个伙计造册,另一个伙计把造完册的东西有条不紊的放进去。

  黄芪坐在太师椅里,翘了个二郎腿,喝着茶,吃着点心,无聊的跟什么似的。

  而别院自打搬出四个大箱子后,角门吱呀一声关上,再没有任何人,从别院里走出来。

  夜色,渐深。

  皇陵。

  书房。

  沈冲垂首立在赵亦时的身旁。

  “殿下,目前情况就是如此,三爷他们还应该在别院里,您看……”

  赵亦时冷泠抬眼,眼中森冷的杀伐之气,让沈冲立刻闭嘴噤声。

  “立刻去别院看看,他们人兴许已经不在了。”

  这怎么可能?

  沈冲神色大变:“我这就派人去把所有马车都拦下来。”

 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。

  这样的安静,是赵亦时最习惯的,也是最害怕的。

  他长到三岁,有了自己单独的庭院。

  院子很大,宫人很多,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,他的奶娘钱氏没有跟过来,她刚刚被逐出太子府。

  他喜欢钱氏,皮肤白白的,身上香香的,说话又轻又柔。

  夜里醒来,他习惯性往奶娘怀里钻,却扑了空,哭声惊天动地。

  母亲冲进来,抄起手就是一巴掌。

  他被打懵了。

  “儿子,不要依恋任何人,尤其是女人,她们一个个都是狐狸精变的,要吸你的血,吃你的肉,你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她们。

  儿子,你要记住,这个世界上,只有娘不用提防,娘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,娘永远都是为了你好。”

  他抽抽噎噎的睡下。

  母亲的脚步声远去,帐帘外安静极了。

  他总觉得那样的安静里,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野兽,要趁着他熟睡的时候,一口吞他下肚。

  后来他才知道,钱氏不是被逐出太子府,而是悄无声息的死了。

  她爬上了父亲的床,父亲被美色冲昏了头,答应封她点什么。

  男人被钱氏迷住,儿子喝着钱氏的奶,母亲岂能容得下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?

  于是母亲弄死了她。

  后来,母亲还弄死了很多年轻好看的女子。

  这些女子像蝴蝶一样围着父亲,用她们年轻的身体,换取通往荣华富贵的腰牌。

  父亲质问母亲的时候,母亲脸上半点愧色都没有。

  “太子是一国储君,当以家国天下为重,那些女子掏空了您的身子,坏了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,罪该万死。”

  安静,死一样的安静。

  他就等在外间,害怕的心都在发抖,生怕下一瞬,父亲就把母亲给掐死了。

 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,父亲柱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去。

  后来,他进宫,到了皇祖父的身边。

  他住的院子更大了,也都是些陌生的脸孔。夜里他还是睡不着,帐帘外更安静了,一丝声音也没有,他想回家。

  可母亲是不会让他回家的,他只要敢走出这个院子,母亲头上的簪子就会戳到他身上。

  那种痛,他尝过一次,不想再尝第二次。

  他必须要尝试着体谅母亲的苦衷。

  母亲为了让皇祖父看到他的优秀,不知道暗下费了多少的心思,搭进去了多少银子。

 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偶遇和巧合啊,都是一点点算计来的。

  到了皇祖父身边,他才知道皇祖父最喜欢的是安静,尤其他在批阅奏章的时候,殿里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。

  所有人都吸着气,一动不敢动。

  他也是。

  寂静中,他看到皇祖父拿起朱笔,在奏章上慢慢写下几个字。

  奏章交到司礼大太监的手上,帝王的旨意从深宫里传到四九城,传遍天下。

  会有人罢官,会有人升官;

  会有一个大族的覆灭,会有一个大族的崛起;

  会有人人头落地,会有人出人头地。

  小时候,他以为这份安静,给皇祖父以思考的力量,后来才明白,安静不是力量,权力才是。

  赵亦时收回思绪,拿起笔,开始临帖。

  三页纸刚写完,汪印推门进来,恭敬道:“殿下,沈侍卫那头有消息传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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