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宗艺头隐隐作痛。

  一省之内的事何其多,仅仅是府衙递送来的文书就足够令人窒息,何况每一封文书背后都有复杂的事件。

  就如建宁府百姓抢竹林,那就不是单纯的竹林归属问题,而是造纸问题,利益问题,百姓、大户都参与其中。

  一片上好的毛竹林,就是源源不断的造纸材料,为了这笔长期利益,出现争执很正常,如何解决问题却很难,因为谁都不想放手……

  吕宗艺很清楚,陈泰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,是想让自己前往建宁府处理这件棘手的事,而不是跑到泉州府去。

  越是如此,吕宗艺越是感觉不同寻常。

  似乎在行省衙署里,泉州府对自己就是个禁区,想踏足进去都难。都是福建行省的辖区,自己想要去调查,为何那么多绊脚石?

  这背后想来是有些缘故。或许,可以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一次。.??m

  泉州府,洛阳镇。

  顾正臣在田四口的帮助下,复现了当时的现场,说明当时确实有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人动了手。

  只是不久之后,田四口就被顾正臣给抓了。

  原因很简单,你丫的站的位置昨日还有遮挡,别说看到白色帷帽的男人,就是连人都看不到。这里的遮挡之所以拆了,还是为了抬走尸体,就地取材方便而已。

  你信誓旦旦说自己在这个位置,问你三次了,你还确定,不抓你抓谁。

  现在说记错,晚了。

  秦松去了田四口的家,找到了白色的帷帽。

  面对呈上来的证据,田四口矢口否认,大喊冤枉:“这样的帷帽到处都是,难道找到一个就说其是真凶吗?”

  顾正臣面对田四口,只是轻松地说了句:“如今证据是不足,但你提供的证词颇是说不通,有虚证之嫌,本官先将你带至府衙,慢慢审讯。若证实你是被冤枉的,自会将你放了。”

  简单的物证确实不能断定田四口是杀人凶手,但足够从洛阳镇脱身。

  可这一次,顾正臣还是没走成,因为王痴跳洛阳江自杀了。

  王痴的死,让顾正臣不得不推迟回府衙。

  当王痴被打捞上岸,检查之后,可以肯定是溺亡,但王痴是自己跳下去溺亡的,还是被人弄下去溺亡的,就需要仔细调查了。

  船家纷纷站出来,虽然都说没看到王痴如何落水,但都说了一个共同的细节:

  王痴不断挣扎,但没喊救命。

  顾正臣仔细检查过王痴的尸体,发现其咽喉有些肿胀,脖颈处还有抓痕,便命人找来大夫,询问:“有什么药物会让人口不能言?”

  大夫想了想,道:“使人口不能言的药物不少,比如半夏。半夏块茎毒性较大,可令人口舌麻木。还有甘草,长期使用之后一旦停下来,也可能会失声不能言。”

  顾正臣看向秦松:“去查每一个药铺,我要知道是谁买过半夏与甘草!”

  秦松领命而去。

  顾正臣命人将王痴的尸体收敛至棺木里,脸色很是阴沉。

  一桩桩案件的出现,总在自己将离之时。

  很显然,对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,所以提前动作,借此迫使自己留下来。

  洛阳镇不大,总共就两家药铺,调查起来很是便利。掌柜虽然在账册上并没有明确记录卖给谁什么药物,但洛阳镇多是熟人,回想下就能记起来。

  很快,秦松便将调查结果交给了顾正臣。

  顾正臣看过之后,揉了揉眉心,下了命令:“将王痴落水,林琢被害并为一案,交给惠安知县时汝楫负责查证,我们先回府衙。”

  张培、秦松没有意见,严桑桑清楚顾正臣自有打算,也不再多说。

  顾正臣上马,准备从万安桥回去晋江城,可还没走出多远,身后便传来了呼喊声:“顾知府,找到杀害林琢的真凶了。”

  没有转身,顾正臣只是勒停马匹,仰头看着天空,心情很是低落。

  严桑桑回头看了一眼,来人是李宗风的管家李七。

  顾正臣深深吐纳了一口气,调转马头,看向李七,冷冷地说:“带路吧。”

  李七走在前,到了一酒楼前,人群尚在,一个人被绑在了柱子上,口中还喷着酒气与话:“老子杀了他又如何,当年他在元廷当吏员时可没将我当过人!”

  顾正臣深深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人,又看了看向西太阳,这一个白天算是被来来回回折腾没了。

  “抓了吧。”

  顾正臣甚至连其名字都没问,然后对李七说:“麻烦你告诉下李兄,今晚怕还是需要叨扰一二。”

  李七连忙说:“顾知府说哪里话,莫要客气。”

  兜转一圈,又回到了李宅。

  用过晚膳之后,顾正臣回到房间。

  严桑桑跟了进来,低声问道:“今日事有些多,每一桩事我都看不明白。为何田四口会撒谎,为何王痴会死,为何黄好命会承认杀人。你一定知道什么吧?”

  顾正臣深深看着严桑桑,摇了摇头:“目前还不清楚。”

  严桑桑盯着顾正臣:“你撒了谎。”

  顾正臣将放在鼻尖处的手放了下来,叹息道:“我想讲个故事,在这之前还少一个听众。严姑娘,你能将李兄请来吗?”

  严桑桑蹙眉,见顾正臣并没有开玩笑,转身出了门。

  张培、秦松看着离开的严桑桑,对视了一眼。张培对秦松使了个眼色,秦松进入房内,而张培则站在门口处。

  李宗风跟着严桑桑到了房内。

  顾正臣盯着跃动的烛火,轻声道:“严姑娘,夜里凉,麻烦将门关一下。”

  严桑桑很是听话,将门关上。

  顾正臣看向李宗风,嘴角微动:“李大哥,请坐吧。”

  李宗风落座,一只手臂搁在桌上:“听严姑娘说,顾知府想要讲故事?”

  顾正臣微微点头,开口道:“李兄,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你曾说过,你教导了李承义多年观人望气、千人千面的学问,想来那时候,你就看出了我是衙门中人吧?”

  李宗风坦然道:“当时只知不凡,谁能猜出你就是顾知府。说到底,还是眼拙了。”

  顾正臣拿起拿着剪刀,剪去一截烛芯:“眼拙吗?未必吧,至少你知道我这个人重情重义,对身边人,打过交道的人,对当地的百姓,一个都不愿辜负与对不住,是也不是?”

  李宗风疑惑地看着顾正臣,认真地回道:“这倒没有。”

  顾正臣呵呵一笑:“没有的话,你又怎会让李承义跟我?”

  “这件事是犬子自作主张……”

  李宗风连忙说。

  顾正臣摆了摆手:“我一直以来都很好奇,为何周渊、吴康、时汝楫等人会认为海寇祸乱地方是对付我的一个手段,海寇当真来了,乱了泉州府,那也是泉州卫的事,泉州卫的麻烦,我一个知府,手中无兵,这算我什么麻烦,海寇作乱又非百姓造反。”

  “现在回想,他们这样做的一个原因,就是知道我不忍心海寇祸乱地方,伤害百姓,知道我不会对此无动于衷,只能疲于应付,继而无法进一步整顿府衙内官吏。他们绑架了百姓来威胁本官,只是因为他们笃定本官在乎百姓!”

  李宗风沉稳地看着顾正臣,感叹了句:“这些官吏,着实该死!”

  顾正臣苦涩一笑,起身道:“再说林琢,他是一个老人,行将就木,本身就命不久矣。那个黄好命的人,为何会动手推搡害他,只是因为多年前的旧事?大明开国已七个年头,在这七年里,他想要报仇,机会有的是,林琢是做石雕买卖的,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两次出门,来这洛阳镇的次数也不少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黄好命这种人忍了这么多年依旧有杀心,他若当真有如此仇恨,也不用等这么多年。所以,我更倾向于认为,黄好命,他的命不那么好。兴许他身患绝症,亦或是他的家人,只要去查一查,真相就会浮出水面。”

  李宗风跟着起身:“顾知府的意思是,有人买凶杀人?”

  顾正臣走至李宗风面前,看着眼前镇定的人,缓缓地说:“让人杀人,未必需要买凶。如果黄好命欠了一个人许多人情,甚至是活命之恩,只需要那人说一句话,他就会赴汤蹈火,死而后已!”

  李宗风没有回避顾正臣的目光,平静地说:“这倒有可能,只是有证据吗?”

  顾正臣摇头:“目前并没有证据,这种人轻易也不会开口。只是李兄,王痴死得诡异,虽然没有仵作,但经大夫验判,王痴生前定是中了某种毒,以至于口不能言,无法呼救。这种毒,应该是半夏。不知道李兄熟不熟悉?”

  李宗风微微皱眉:“半夏吗?前段时日天气转凉,院中不少人咳嗽,有人嗓子总不舒服,我便让李七进购过一些半夏,以治咳嗽痰多。这东西谁也不会多吃,那王痴也不是白痴,想来不会中这种毒吧?”

  顾正臣低头,嘴角微动:“王痴是不会中这种毒,除非有人强行让他吃下,又将他推入水中。李兄,你认为这种手段残不残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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